衾雪睡去月无声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

日月·下

朝堂之上,青萍和沛良偶尔会起争论,沛良隔着屏风望过去,轻纱另一边的姑娘有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但她和自己终归不同,她是烧得极好的青瓷,没有瑕疵,没有裂纹,指节击扣,声声清脆。
她一声又一声地质问自己,就像另一个沛良声声质问。
那个他终究没能成为的沛良。
最后一次公开的争执是在宴饮之时,境州递来了所谓的橄榄枝,枝叶却狠狠地抽着青萍的脸。即便是做戏,即便挨不到和亲之日沛国的儿郎们就会荡平境州收复失地,但金尊玉贵的沛国长公主,他一母同胞从小疼到大的亲生妹妹,又如何能去给一个异国将军之子做妾室?
但不能不答应。无奈的、屈辱的、自欺欺人的、无路可退的,不能不答应。
多讽刺啊。身为兄长,沛国的国君却要站在自己至亲手足的对立面。

兄长继位之后,青萍渐渐意识到他和自己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隐身屏风后,青萍有时候会望着殿前的远山松柏想,或许她和沛良也是一棵树上破出的两段枝桠,南枝向暖,北枝清寒,风雨来时一同飘摇振颤,待到云销雨霁后,她有她的彩蝶飞舞,他有他的黄鹂啁啾,各有各的向往,各有各的姿态,纵使同气连枝,亦是强求不来。
然而不一样又待如何呢,他终究是她的兄长,在懂事之前命运就已经发生了连系,并肩走过十数载春秋冬夏,羁绊已然太深无从断绝,难道有勇气一齐斩断伤己伤人?
主公庸碌无为,朝中群狼环伺,皇位摇摇欲坠,沛国危机四伏,她不能做那把捅进兄长后背的刀子与他公然对抗,却也不堪忍受既定的命运。
生也好死也罢,她自己收下的匕首,她自己还回去。
潜入境州前的那个雨夜,殿后的海棠花毫无征兆的枯死了,青萍与枯死的海棠花隔窗对坐相望良久,突然间清楚地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她回不来了。
她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沛良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身披战甲站在高高的楼船上,令旗一出众舰启航,他心知这一仗使得父亲受了重伤,赤着足便往父亲跟前跑去,忽然间江上雾起,浩渺烟波隐去了父亲的身影,待他匆忙追入雾中,看到的竟是青萍的脸。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津津,遍寻不见青萍,只看到了稀薄月色下枯死的海棠花,枝叶憔悴,花瓣委顿一地,由是知道青萍出了事,龙驭即刻北移全速赶往境州,抵达的时候,境州已在杨苍手上过了二合,然楼上大旗犹在。沛良在不远处的江面上喝令停船,凝视前方久久伫立,再不发一言。
三合过。
境州的雨打在青萍的脸上,恍然间让她起了天地一飘萍的怅惘之感,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沛良曾拉着她的手说,丫头,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哥哥会保护你的。
她斗不过命运,她们兄妹二人皆斗不过命运,世情如此,没有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但斗不过,也不能就这样低头认输,教人任意施为。
哥哥,境州破了,青萍走了。
七日连雨,沛国尊贵无匹的长公主,殁于境州之战。

沛良踉跄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具冰凉的尸体。

青萍从小就不安分,该学女工的时候,偷偷跟着他去打猎,骏马奔驰,小青萍拉不住缰绳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粘了一头的草叶,摘也摘不干净,沛良辞了好友拿着水袋在长河边给她洗头,手指划过她微凉的发丝,青萍偏过头来看他,明眸善睐笑眼千千。他们在那条河边坐到日暮西沉,青萍的头发干了,沛良便学她往日的样子尝试着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却笨手笨脚地怎么也梳不好,青萍指着水里的倒影笑得打跌,同游的少年们带着猎物归来,也都望着青萍笑作一团。
那个下午他们靠着彼此的手臂坐在石头上说了很久的话,从脾气古板的先生到性格迷糊的侍女,从宫外的竹排筏到殿后的海棠花,事无巨细都觉得很有趣。天凉了,竹簟子该撤下了,父亲大约也是换季着了凉,近来咳嗽得越发频繁,眼瞅着便瘦了下去,这两天已经抱不动青萍了——不过青萍也不要父亲抱的,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嘛。
一句接一句细细碎碎绵绵密密的家常,沛良竟然都记得很清楚。
而如今,他识大体顾大局的好妹妹不忍见朝堂崩裂君臣离心,遂接过匕首用她自己的方式了结了一切,稚嫩又赤诚,天真又孤勇,白衣渡江一路向北,像古时候的侠客一样手持利刃划破晦暗的虚空,抛却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再不回头。
羸弱的国家,英勇的壮士,殉国的公主,千百年后,大约也是一段佳话,没有温度,没有颜色,供人于茶余饭后消遣,写进诗里,书里,话本里,定格在青白岁月中的佳话。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消失的笑容、声音,和她从不愿臣服于黑暗的脾气。
是佳话,也是满纸废话。

端坐殿中望着境州的时候,沛良竟觉得很可笑,他和子虞有什么不同呢?子虞推出了一个影子,一枚死棋,可那毕竟只是一个毫无瓜葛被当作死士培养长大的陌路人。
他推出的影子却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刚出世的时候他第一个抱起她,她四岁的时候他带着她把秋千荡得快要飞起来,御驾北上亲征的时候他擦过她流下的眼泪,被父亲罚站的时候他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块甜甜的桂花糕。
那是青萍啊,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是在他的保护下未受磋磨平安长大的孩子,是他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理想人格,是他骨中骨肉中肉,和他流着相同的血液,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只要青萍在那里,他就不是孤家寡人,可她怎么会不在了啊。
他们这群污浊不堪的人还苟活于世,衣冠楚楚地玩弄着卑劣的手段算计人心,可是青萍,那样干净纯粹的青萍,那样赤子丹心的青萍,那样耿烈骄傲的青萍,却枉死在潦草的大雨中,怎可如此,世事怎可如此。
当时心念一动,哪会料到竟有如此结局。
他的罪孽或许比子虞还要深重。

子虞的剑贯穿胸膛的时候,沛良在极度的震动和恐慌中,有一霎短暂失神。曾经有个小女孩子扬起明媚的脸对他说,哥哥,从今往后不论怎样难堪的境地,我都在你身后陪着你,倘若有人胆敢犯上作乱逼宫殿前,我就拔剑护卫长兄,做兄长的矛与盾,为兄长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沛良直到这一刻,才彻底相信青萍已经不在了。
但他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了。
尘埃落定的瞬间,沛良忽然想起旧时岁月,风吹木叶,雨打飘萍,庙堂内外暗流涌动,但沛国的主君和长公主,就如同天上的日月,在一扇屏风的两面,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共同守护着这千里好河山。
父亲。母亲。青萍啊。
境州收复了。
我可以去见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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