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雪睡去月无声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

【德钰】花胜去年红(二)

我!终!于!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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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钰儿才拿到年终奖,手头颇为宽裕,既然已经决定要照顾家中那位穿越者,此刻也就不吝于为之打点一二。下午去商场采购的时候,她便特意跑去把从前觉得好看的那几件男装买了下来,等到兴冲冲地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才猛然想起古人最讲究的夷夏之别。牧云德虽是来自另一个时空,但自己买的这几件衣服在他眼里保不齐也是不入流的奇装异服,自己的一腔好意,只怕于他而言倒算是一种冒犯。有了这层顾虑,兰钰儿的热情消退了大半,开口时也不免有几分迟疑和局促。

“你身上的衣服如今少有人穿,若是穿着它出入正式场合会显得比较……嗯,比较特别。我重新买了几套普通些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样式,你要是不介意就先将着穿一下吧。”

牧云德原本正坐在客厅里看书,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合上了书起身向兰钰儿望去,她一手扶着墙站着,一手忙着脱鞋,满头青丝温顺地垂下来半遮住脸,面上的细微变化却悉数落入牧云德眼底,欣喜的样子,晃神的样子,失望的样子,都与旧时一模一样。兰钰儿是个心思很浅的姑娘,心理活动都写在了脸上——又或者是他对她实在太过熟悉,望见一丝表情起伏,就清楚她的情绪变化。此时听见她语气颇为踌躇,便将她的担忧猜到了八九分,立时放下书走上前来,笑意融融地道谢,“有劳姑娘费心。牧云德并非挑剔之人,姑娘置办的东西,在下自然是无一不喜欢的”,她闻言神情一松,牧云德便从她手上接过纸袋进屋换了衣裳。

牧云德实在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兰钰儿这样想着。

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不知道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待了多久,到了中午还被人用一碗粥给打发了,兰钰儿对牧云德印象颇佳,此刻便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唯恐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便有意向他表达自己的善意,因而背着身子站在客厅里冲卧室道,“前些天工作太忙顾不上做饭,家里也没剩下什么吃的。中午粗茶淡饭地招待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姑娘实在客气。在下从前客居天启城时,也曾尝过京中颇负盛名的坤德楼主厨的手艺。珍馐美味确实丰盛,可惜炫技太过却失了食物的本味,倒不如姑娘这碗生滚粥清清爽爽的好。依我看来,饮食不在繁杂,吃的人觉得合意便好。”

牧云德换好了衣裳,笑着从卧室走出来。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就像早春三月清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极轻极浅,却入眼入心。被这样的笑眼望着,便是再生硬的客套之辞兰钰儿也都只好相信了,何况他话又说得这样好听。只是兰钰儿望着他的笑脸,却莫名觉得他并不开心。

“你怎么了?”

牧云德沉默了几秒,方才抬手将他原本的衣袍举到兰钰儿眼前,兰钰儿这才注意到,半分钟前还无比精致的衣服,此刻竟老旧得像是一件出土文物。

“这是怎么回事?”

“换完衣服转身便这样了。我倒是有一些猜测,不过此刻尚不能确定。”

“什么猜测?”

牧云德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轻笑着打了个岔,“方才你出去的时候,我站在窗子前往楼下望了望,发觉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穿衣打扮与我完全不同,我从前的衣服已经换掉了,头发是否也需要重新束?”

“嗯……确实是要做一些改变的,”兰钰儿心中犹在疑惑,却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在我们这里,男孩子都是留短发的,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先帮你大致把头发剪短,然后我们再去理发店修一下。我知道你们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不过……”兰钰儿正在那纠结要怎么劝说他,牧云德就已经作了个揖干脆地答应下来了,“那就劳烦姑娘了,入乡随俗,我不是因循守旧泥古不化的人,姑娘不必有什么顾虑。”

兰钰儿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继续说道,“我们这里,也不兴作揖的。”

牧云德笑着自嘲道,“看来在下需要向姑娘讨教的,还有很多。”

兰钰儿腼腆地说了句“不敢当”,便示意牧云德在窗前坐下,回身去取了把剪子来。

夕阳就在兰钰儿抬头的刹那透过窗户照进堂前,像是在半空中涂了一层浮金的背景,将牧云德镶嵌其中,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分不清是落日的余晖照亮了牧云德,还是牧云德身上隐隐的光芒点燃了颓败的残阳。朦胧一霎间,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古老而寂寥的落日时分,她亦曾抬头望见他的背影立在斜阳里。一种温暖又悲凉的心绪就在此刻莫名涌现,让她心口微微酸疼。

“牧云德?”

“嗯?”

“继续说说你那个世界的事吧。”

“你想听什么?”

“西陆荒无人烟,北陆生活着蛮族、夸父和羽人,那东陆呢?”

“从瀚州过天拓海,往南便是东陆中州,天启皇城就在这里。”天启,他第一次见到兰钰儿便是在天启,本该把这话告诉她,可是说什么呢?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用重重谎言将她包围哄她跌入软红千丈,还是说她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比夏日漫天的星光更加璀璨?

可是她已经在问了,“你去过天启城,那是怎么样一个地方?”

牧云德顿了顿,“天启,那是一座用阴谋和谎言建造在万壑松风中的纸迷金醉的都城,也是一头用权利和欲望豢养在黄金牢笼里的面目狰狞的巨兽。弱者,看见声色犬马物欲横流,堕身其中,销魂而死;强者,看见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寒光幽幽的爪牙,血脉贲张蠢蠢欲动,沦为笼斗场中可怜的猎物而不自知。人人都爱天启城,在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钱财或者梦想。”

“可是你并不喜欢?”

“我年少时,也曾爱极了天启城的危险和诱惑。可惜我最终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重要。”牧云德沉吟了几秒,不咸不淡地继续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是乱世的制造者。”

“嗯。”

“我曾经觉得,只有大争之世,人才会为了活命磨去劣性成为强者,这个世界疲软腐朽的部分才会被淘汰,可惜乱世首先毁掉的却不是粗鄙、顽劣、懒惰、愚笨,而恰恰是些温暖、美好的东西。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最后一缕发丝落地的时候,牧云德也说完了他的话,兰钰儿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眼前的人,他的悲伤貌若平静却暗流汹涌,她未曾经历过,也觉得心中如有针刺。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吗?兰钰儿不清楚,但却也无法轻描淡写地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来劝慰他。要么今晚就做蛋黄土豆丸子吧,炸完撒上糖粉,吃点甜食心情会变好一些。在更深的无意识的心绪中,她在那一瞬间想要与他分担痛苦,却又实在无能为力。

“果然。”却听到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你说什么?”兰钰儿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见他似乎一直盯着那个发冠,便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牧云德的手却更快一步,在她的目光到达之前,发冠就已经被他修长的五指扣住,他转头冲兰钰儿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突然间改变装束,果然还是有些惆怅啊。”

兰钰儿舒了口气,比起他那些沉重的过去,易服这个话题反倒轻松些。“再过几天就会适应了,吃完饭再带你去楼下修一下发型,我没替人剪过头发,见笑了。”

牧云德笑着谢了几句,在兰钰儿转身离开的时候轻轻摊开了右手。掌心上,原本崭新的发冠此刻暗淡无光,边缘处满布细小的蚀孔和裂纹,看起来倒像是在转瞬之间经历了七八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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