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雪睡去月无声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

【法青】一梦浮生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一、林下

       我是紫竹林里一条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五百年,对你们人而言可算漫长,但对我们妖来说,也只不过刚刚觉醒神识修成人形罢了。我的道行同一般山精妖怪比起来诚然是很不错的,但跟我姐姐,一条修行千年的白蛇比起来,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我是一条谦逊和气的好妖,不自傲也不倨傲。

       这天正是端阳节,我不敢在人间羁留,老老实实地盘在半山腰一竿翠竹上打盹,只盼这难日尽早过去。昏昏欲睡间,却见两个大汉并一个姑娘拉拉扯扯地往山上来了。那两名大汉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一个赤髯麻脸,一个褐袍光头,看起来都颇有几分蛮力。姑娘的嘴被死死捂住,双手反剪扣在身后,虽挣扎着拼力嘶吼,声音却全被大汉封入掌中。

       真是岂有此理,普陀山乃观音道场,这些宵小之徒竟敢于此处强抢民女。我因生在这灵气充沛之地受梵乐禅音宁心静神才有修炼的机缘,今日万幸菩萨让我撞见这一幕,焉有不管之理?心念一动,我便幻化成人形冲将上去。

       可惜我虽是条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但今日却好巧不巧的正是端阳节。我还未来得及出手,便叫大汉身上的雄黄之气冲迷了眼,顿觉体内气息紊乱灵力虚浮,纵有一身好法术也施展不出来了。但来都来了,岂能轻易退却?也只好咬着牙使出硬家功夫将他二人痛打一顿。

       那两名大汉看我是个女子,起初不以为意,说着满嘴的下流话便沾上前来,待兜头盖脸地挨了我几记痛击之后,见我招招狠辣毫不留情,这才变了脸色。我们过招了百来个回合,我闻着雄黄刺鼻的气味,体力逐渐不支,第一百二十七下,那赤髯大汉以一记横挡隔开我的攻势,褐袍男子寻着了个破绽以手作刀在我脊背上狠劈三下,不偏不倚正打中了七寸之枢。这一下疼得我只觉脊柱寸寸断折,周身热血倒涌心口,沸腾烧灼教我那颗小小的蛇心辣辣生疼。

       我是一条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刀山火海什么没见过,天上的鹰隼,地下的虎狼,不论是成了精的还是没成精的,狭路相逢我皆无畏无惧,不想今日却在自家山头上翻了船,真是时也命也呜呼哀哉。

       雄黄的气味笼罩在我的周身,每一次张口呼吸都要侵入得更深一分,仿佛有无数的钢珠沿着血管在我残破的身体里碾压滚动。疼……彻骨的疼……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人形了,我的双足软在一起长出青色鳞片,我的皮肤失去温觉渐渐回归麻木冰凉,就连我的眼睛也慢慢恢复了蛇的瞳孔,快要看不清天空的颜色。我颓然跌倒在地,身体的倾落只消数秒,可我却像经历过许多个痛苦不堪的百年。

      “住手。”就在我即将化出原型被人捡去炖蛇羹的当儿,蓦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断喝,随即便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林间闪出,一跃而至我的身前。

     “当着诸佛菩萨也敢下此杀手,还不知平日里做出过多少恶行。”眼前的少年动身如白鹤,出手迅疾锐不可当,几个腾挪间,剑锋便翩然送至那大汉颈侧。

      “今日只是送你们去见官,再教我看见,定不轻饶。”他冷然掷出一句警告,剑尖向下劈伤二人双腿,这才收剑入鞘,向那少女行了一礼。他们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我也听不真切了。此时我已原形毕露,恢复了一条凉幽幽、绿阴阴、不讨人喜欢的青蛇模样,实在不好再留于此处平白吓人,何况我也不愿让人见到我此时的狼狈模样,因此只得挣扎着向一旁游去。刚一腾挪,痛意就翻江倒海地向我袭来,才蛇行几步我便已气力全失,盘在石头边吐息喘气。

      “一条小青蛇,也学人家行侠仗义吗?”少年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念了个诀,光芒浮动轻笼住我的身体,那阵撕裂肺腑的疼痛渐渐平息。他将我从石头边捞起来,拇指摩挲着我的脑袋,轻声说,“我怜你有善心,今日便救你一命。往后要好好修行,莫要入歧途堕魔道。”他看看我,又笑着补了一句,“也别再把自己弄得这样伤痕累累了。”

        观音道场的禅音响起,他起身离去,衣角飘摇消失在茫茫雾气里。我还没来得及知晓他的名字,就已经失去了这个人。

 

二、入世

       那次重伤之后,我在紫竹林里休养了三年,待到法力渐渐恢复,便随姐姐下了山。这趟旅程原本在三年前就该成行的,可惜彼时我元气大伤无法再化人形,姐姐不愿舍下我独自离去,也就陪着我一起待在山里养伤,现在我重化人身,姐姐也终于可以踏入这千丈软红中了。姐姐素来沉静,不了解她的人读不出她的情绪,但我与她相识五百年,知道她心里其实十分欢喜,看着她因为兴奋而隐隐发光的面容,我亦是高兴的。我们在广阔天地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山林、走过郊野、走过村庄、走过城镇,渴了就饮草叶上的露珠,饿了就吃灌木中的浆果,困了就盘在屋顶的瓦片上数着星星睡觉。从前我道行低微,姐姐只许我在山脚下游玩,还从未行过这样远的距离,我新奇地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世界也新奇地看着我。

       走到临安城的那天,天上落了雨。我坐在云水光中,微凉雨丝落在我的脸上,像三月初生的茸茸细草温柔地拂过我的鳞片。我一时兴起,拉着姐姐的手向断桥跑去,就是在这里,我闷头撞上了许仙。

      “雨天路滑,姑娘可要当心。”

      “舍妹行事莽撞,还请公子见谅。”

      “令妹活泼可爱,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看向姐姐,面上笑意吟吟,“姑娘今日可是忘了带伞?在下这把伞不如就借与姑娘带走罢。”

      “我去清波门,不知公子是否同路?”

      “我去钱塘,再走两步便到了,姑娘只管安心将伞拿去,切莫同我客气。”

      “那便请公子明日再来取伞。箭桥双条坊巷口有座红楼,红楼门外上书白寓即是,公子莫要忘了。”

      “我不会忘。”

       我们本可捏诀御风而归,但姐姐却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撑着许仙的伞慢慢地走回了家。她一整日都坐在高高的绣楼上,拿着个手绷装样子,从白天望到晚上,又从晚上望到白天。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开,许仙便已经来了,他拎着几包草药在门口逡巡良久,待到天光一点点转亮,巷口的人声愈来愈嘈杂,这才敲响了大门。姐姐遣我去与他开门,自己转身下了楼,走到水榭里端坐着。

      “公子,你来了。”

      “见过姑娘。昨日大雨,在下只怕姑娘受了凉,特意带了两包祛除风寒的草药来,还请姑娘笑纳。”

      “有劳公子惦念。还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劳烦公子再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我姓许,单名一个仙字,如今正在官巷口的一家药店里做伙计,离这里近得很,姑娘莫要在意。”许仙将草药交给我,又转向姐姐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小孤女,何来名字……我姓白。今日公子既与我有缘,我见公子文质彬彬又像是读过些书的,便冒昧问一句荒唐的话:公子觉得哪两个字好?”

      “那便恕许仙僭越了。”他轻笑着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又轻声说道:“素衣如雪,娴雅贞静……素贞两个字如何?”

      “白素贞……是个好名字。”

      “那这位小姑娘?”

       我不等姐姐代为作答,便抢先说道,“小青,我叫小青。”

      “小青妹子。”他点头含笑,向我也施了一礼。

       自那以后,许仙便常来双条坊,姐姐也时不时地称病要我去找他,他们从风寒风热聊到天雨天晴,从日升月落聊到春夏秋冬四季往来,再后来,姐姐便嫁与了他。许仙家中人丁稀薄,只有老母在堂,这门亲事没有受到太多人的关注,在一个寻常日子里安安静静地进行了。婚后,姐姐又帮许仙开了一间药铺,叫做保和堂,她以妖灵入药,配上许仙的方子,十里八乡的人用了没有不见效的。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可我和姐姐,却越来越疏远了。

       从前我和姐姐吃在一处、玩在一处、睡在一处,可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许仙,我已不再同她睡在一张床上,也不再缠着她与我四处嬉游。我自己梳头、自己逛街、自己饮醉后又自己偷溜回家。人间的日子纷繁又无聊。戏楼、酒肆,这些地方我常去。可是我听戏,戏没有风过竹喧群山唱和疏阔,我喝酒,酒也不如林间清溪禅院甘泉清冽。我不知道姐姐为何留恋人间,为何向往那些炊烟渔火、流水人家。这世间哪有什么炊烟比得上普陀的氤氲紫气,哪有什么流水比得上东海的浩瀚江洋,哪有什么渔火比得上山顶的璀璨群星?我的心中满是怅惘,我想念紫竹林里的一切,却已经回不去了。

       我想起从前姐姐对我说,“修行之路一旦踏上再无退转。小青,你有慧根,切莫辜负机缘。”我向来是很听她的话的。我珍惜机缘,勤加修炼,褪去蛇身,步入红尘,可为什么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水酒再饮三杯,我又想起曾经有人对我说,“往后要好好修行,别再把自己弄得这样伤痕累累了。”他穿着白色的衣袍,衣角飘摇像天上的白云笼住我的眼睛,我用这双眼去看万物,万物便也笼上一层温柔明亮的白纱。他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踩在林间落叶之上,古老的紫竹林随之惊起微弱的震颤,沙——沙——,从他远去的步伐传到我盘踞的身体之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失落在紫竹林那些快活的岁月里,失落在时间长河中某一个普通平凡的午后,我也很想念他。

       烟花升起,一朵接一朵碎成满天流萤,瞬息间又落入无尽虚空之中。我跌跌撞撞走出酒肆,上元夜的灯火璀璨,看灯的人三两成群相互依偎,他们说着,笑着,衣袖遮住嘴角,眉眼弯弯像天上的虹桥,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百无聊赖。

       不期然的,在这满街华盖鬓影衣香中,我竟然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长高了许多,满头乌发皆已剃去,但眉眼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清凌凌的,像冬日清晨弥漫着白雾的寒潭水。

       我提起裙裾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雀跃地望向他的眼底,连声音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我是小青。”

       紫竹林下的小青蛇。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无波无澜,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过了数秒,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终于轻轻地说了一声,“施主。”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我不叫施主,我叫小青。”

       他没有理会我的气愤,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施主孤身一人流连歌坊酒肆,只怕家里人要担心的。”

       家里人要担心的吗?是啊,姐姐知道了一定要担心的。可是姐姐现在在哪里呢?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迷时师渡,贫僧在此处遇上施主亦是缘分,施主若不介意,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睛映在缤纷花火之下,沉静宁远波澜不起,却又好像比漫天光华更加耀眼夺目。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我故意在巷子里远远近近地绕来绕去,面上仍然做出一副认真走路的样子。总之此刻我是个醉酒的人,他即便发现路远了几倍也不能怪我故意诓他。不过如果他真的发现了,我能不能装得像一个真诚的、可信的、记不清归途的醉鬼,这倒是一个问题,但好在他始终没有向我质疑什么,不知道是没有看出来还是不想同一个醉酒的人计较。

      “你家里人没有同你一起出来吗?”

       墙头上缀着碎碎密密的垂花,在黑暗中辨不清颜色,只闻得到一阵虚浮的甜香。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比那些薄如蝉翼的花瓣还要轻柔。

       “我同我姐姐姐夫一起出来的。不过我跟着他们实在多余,便找了个借口早早走开了。”

       “你这个小姑娘心思怎么这样多。既然是同你一起出来的,又哪里会嫌你多余?上元节人潮如织鱼龙混杂,你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倘或真出了什么意外,你姐姐姐夫难道就不要自责终身?”

       “我能出什么意外?”我略有些心虚,但也不大服气。我可是一只修行了五百年的妖精。

       他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笑着对我说,“这很难讲的。万一灯会上立着的金童玉女手里那承接玉露的祈福金钵砸到你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仙人手中的金钵除了可以承接玉露,还可以收妖降魔,尤其收我这种五百年道行的蛇妖再容易不过,我心里跳了一跳,几乎要以为他想来起我便是紫竹林里奄奄一息的小青蛇了。

       “我看着你很面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我们走过一条沉默而晦暗的小巷,过了好久好久,直到巷口处流银似的月光从半空中倾落下来,他这才又开口,“出家人面善,在施主看来大约都有些相似。”

       “你一点也不面善。”我又生起他的气来。

       其实我与他也不过是在紫竹林里见过匆匆一面,只怕还未等他看清我的相貌,我就已经化出了原形。平心而论,他如今记不起我实属正常,我也知道计较这些事情毫无道理,但我心里头就是着恼得很,我一直惦念着他,他却半点都想不起我了。

       “是吗?”他又不说话了。

       我不想再同他在黑暗中绕弯子,闷着头三转两转便领他走到了白寓门口。其实我们刚刚走了那么久,也不过是一直顺着白寓周围的巷子来来回回打转罢了,一旦决意要回家,几个转弯的距离就到了。

       “施主。”他在门口站定,“施主既已平安到家,那贫僧就告辞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沉默地看向我,似是犹豫了几秒,最后终于念了句佛向我施礼道,“贫僧法号法海。”

       法海。原来他叫法海。

     “我叫小青。”

     “小青姑娘。”他冲我温和一笑,“贫僧记得了。”

       他转身离开,像从前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恍若一道美丽焰火划破黑沉沉的天幕,终归于万古不变的长夜里。这次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秋日里的葡萄架,丝丝缕缕爬满了无果的惆怅。但转念一想,这回分别与上次终究不同,我既已知道了他的名字,无论天涯海角,再想找他总是能找到的。这一线思量让我生出几分希望,满心欢喜地回身踏入白寓。

       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时间尚早,姐姐姐夫还未归家,我燃起门楼外的灯笼,又点亮厅堂内的烛火,待姐姐姐夫见了便会知道我已经到家,可以放心地去洗漱安寝,不必再为我挂心。法海说的有理,其实姐姐姐夫一向对我很好,几时嫌过我多余呢?只不过姐姐如今有了丈夫婆母,不好再像从前一样整日同我黏在一处罢了,但其实我们日日吃饭还是在一起的。天气转凉的时候,姐姐总是记得替我更换被褥,出门游玩不幸淋了雨,许仙也一定要给我煮碗姜汤。他们都是疏朗宽阔的人,没有我这样幽微别扭的小心思,我实在不该任性行事,叫他们再为我担心。我决心从今往后要做一个教人放心的好妹妹,不再莫名其妙地生姐夫的气,也不再背着姐姐偷溜出去喝酒。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反复咂摸着法海同我说的那几句话,觉得心里渐渐敞亮明白起来,不禁暗骂自己从前可笑。

       月上中天了,姐姐姐夫还没有回来,我思绪万千,也不想回屋,索性就在院子里的池塘边躺下。月光笼照在我的身上,为我披上一层流纱,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里又回到了紫竹林。我在万顷翠竹中迷了路,正茫然焦急踌躇不定间,忽见法海远远向我走来。他领我走过很长或是很短的一段路,眼前骤然开阔,茂密的林间出现一处竹屋,院子里头姐姐端坐着抚琴,许仙在一旁煮雨煎茶,他们听见脚步声,同时抬头向我看过来,笑吟吟地问我怎么才想起回家。

       夜半酒醒,我侧过身,只见池中花影飘摇明月皎皎,我伸手去捞,却终是什么也没有捞到。

 
 

第一段写浮了,等全部写完以后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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